清明祭

一場夜雨，將鄉(xiāng)間田埂路上的泥濘沖洗得干干凈凈，季節(jié)的畫師為遠(yuǎn)山近巒黛青的底色涂抹上一層搶眼的嫩綠，沁涼甜潤的芬芳從初綻的枝芽間滴滴答答地溢出，浸入人的口鼻，彌漫在五臟六腑間。大紅的杜鵑、雪白的梨花、金黃的油菜花在山坡上競相開放，撩撥春風(fēng)。春天，像一位情竇初開的村姑，在盡情地展示其勃發(fā)的生機(jī)。

坎坷曲折的山路上，祭祖的人們以家族為單元，三五成群、有說有笑走向先人安寢的墳場，全然沒有“雨紛紛”陪伴下“欲斷魂”般的悲戚，倒像是攜家?guī)Э阢逶≈髅牡拇汗馊ヌで?、賞景。我心里在問：聰明的祖先們?yōu)楹我獙⑦@滿載著凝重、悲傷的祭祀安排在這萬物復(fù)蘇、欣欣向榮的季節(jié)？

爺爺和父親都英年早逝在同一個年齡段上，迷信的母親為了避免悲劇的代際傳承，在我沒有超過爺爺和父親陽壽的年齡，堅決阻止我上祖墳，待我在母親的忐忑中活過了他們的陽壽，又就職在千里之外的省城，往返一趟需耗時三四天，忠孝不能兩全，只有拜托離老家近一點的弟妹代我在祖墳上燒上幾張紙，敬上幾炷香。清明祭祖的場景只留在兒時模糊的記憶中。直到這兩年有了清明小長假且高鐵拉近了省城與老家的距離，才得以站在祖墳旁近距離直陳我的哀思！

老家的墳場錯落排列著幾十座墳塋，一座挨著一座，擔(dān)心陰界的寂寞顯然已是多余?？赡苁浅鲇诓煌髋傻娘L(fēng)水先生對山形地脈的評判，抑或是后人對財富、人丁、仕宦的不同期盼，墳塋的方位取向顯得有些凌亂，且大小有別，高矮各異，有的立了碑、圈了墓，有的只是一堆不起眼的小土丘，有的整潔光亮，有的雜草叢生，仿若一個未經(jīng)規(guī)劃設(shè)計由村民自由搭建的小村落。

兒時多次聽奶奶說過，祖墳就像一棵大樹，老祖宗是樹根，然后長莖發(fā)枝，分杈分椏，逐漸根深莖壯、枝繁葉茂。我環(huán)顧墳場，目光定格在靠最里邊那座用方石圈著的墳?zāi)梗覕喽鞘亲迦说母?。抹去悠悠時光結(jié)下的存垢，在風(fēng)雨剝蝕的碑面尋找歷史的印記，模模糊糊中顯出“嘉慶四年立”的文字。屈指算來，墓的主人已定居這里已近220年，以20年一代計算，這塊墓地已是十代同堂。人過一百，形形色色，墳過一百，想必亦形形色色。每座墳塋肯定有一個區(qū)別于他人的生命故事，或悲或喜，或激越或舒緩，或精彩或平淡。

爺爺?shù)?a href=http://costaricadining.com/gushi/ target=_blank class=infotextkey>故事是奶奶說給我聽的，故事里充滿了歷史的詼諧。

我的曾祖父輩家境曾經(jīng)殷實，置過良田數(shù)頃，雇過工，放過貸，在大家族中名望很高。然而，祖父因用**治病而成癮君子，祖上精打細(xì)算積攢的白花花銀子源源不斷填塞用**挖掘的無底洞，積蓄花光了便當(dāng)田賣屋。十幾年間，數(shù)頃良田便在裊裊煙霧中化為烏有，爺爺?shù)纳矸菀苍谶@煙霧中由雇主變成了佃戶。乾坤輪回，因禍得福，新中國成立后按財產(chǎn)劃定成分，一貧如洗的我家自然就劃定為“苦大仇深”的貧農(nóng)。在唯成分論的年代里，歷史為我們家一路開放綠燈，以至我們少了幾許命運的坎坷。

奶奶的故事是在奶奶的駝背上聽到的，故事里滿載著歲月的艱辛。

奶奶出生在湘黔交界處的一個小侗寨，3歲喪母，6歲因災(zāi)荒隨父親乞討，被曾祖父用幾塊大洋收為童養(yǎng)媳，從此生命就烙上了劉家的印記。奶奶命苦，姑且不說一進(jìn)劉家的門，家道就開始由盛轉(zhuǎn)衰，直至一貧如洗，更為艱辛的是，正值中年爺爺就撒手西歸，獨自一人拉扯一雙未成年的子女艱難度日。在我殘存的記憶中，風(fēng)燭殘年的奶奶，弓著一副接近90度的腰，患著嚴(yán)重的哮喘，“呼嗤呼嗤”拉風(fēng)箱般的，背上馱著我，手里牽著姐姐，呼喚雞鴨、清掃庭院、漿洗衣衫。奶奶一生勤快節(jié)儉，忍辱負(fù)重，無怨無悔，在我們勤勞簡樸的家風(fēng)傳承中，奶奶作出了特殊貢獻(xiàn)！我在奶奶墳前默許，也教導(dǎo)年幼的兒子：時代在變，環(huán)境在變，優(yōu)良的家風(fēng)不能變！

父親的故事是在我的見證下演繹完的，故事里徘徊著幸與不幸的無奈。

父親的幸，源于他的貧苦出生。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，貧苦的農(nóng)民成了社會的主人，父親被挑選為土改工作隊員，由于工作出色而轉(zhuǎn)為國家正式干部。在老家，能夠吃上皇糧是祖宗的造化，是家族的榮耀。即便后來棄官歸田，他也長期在村里當(dāng)村官，調(diào)解糾紛，明斷是非，在十里八鄉(xiāng)享有崇高的威望。父親的不幸出自他不科學(xué)的生活方式。父親對酒的鐘愛難以用語言表達(dá)，一日無酒茶飯不香，三日無酒便萎靡不振，飯可以不吃，酒卻不能不飲，及至后來身體出現(xiàn)毛病，酒與健康只能擇其一，父親竟然隱瞞病情一如既往地豪飲，英年早逝的悲劇也就在所難免。父親走向祖墳的那一天，我仰天長號：父親啊，有什么嗜好值得用生命去捍衛(wèi)呢！大智的你竟然鑄成如此無法挽回的大錯！

我滿含熱淚，斟上滿滿的三杯酒，祭灑在父親的墳頭，但愿他老人家能在極樂世界里慢酌慢飲，品味酒的真諦。

“轟、轟、轟”，祭祀的炮聲回響在山谷間，樹椏上鳥窩里剛出殼的小鳥“唧、唧”驚叫。郁郁蔥蔥的青草發(fā)出“吧、吧”的拔節(jié)聲，春天在催生著萬物，跪拜在祭壇前的兒子及小伙伴們稚嫩的氣息與春天相映成趣，這蓬勃向上的景象足以讓先人含笑九泉！